□ 马遐
“走到岸边——那里的波浪将涌过来,亲吻你的双脚……”
柴可夫斯基的《六月船歌》,小鱼儿还是弹不顺,正和姥姥较劲呢,门铃乍响。
应该是来洗抽油烟机的,来早了!姥姥赶去开门。隔着外层门上的护栏,可见来者身着保洁服,体型硕壮像是保安。先与之核对保洁公司发来的短信,姥姥不由忆起以往的不快经历——那些保洁“游击队员”是在农贸市场找来的,不像这一位张姓师傅,“师出有门”。
师傅罩上自备的鞋套,和姥姥一前一后走向敞开式厨房。中途师傅突然立住,想起了什么似的,说要坐当晚的车回老家。
那就改天再洗,省得着急误点儿。姥姥不假思索回应。
十点还有趟车,师傅说,不碍事。
小鱼儿雀跃不已,围着摊在地上的工具包问东问西。但见圆锥体,圆柱体……从抽油烟机上先后卸下,眨眼化作了池中物。机子中央掏空一块,似独眼圆睁,惊愕地俯瞰着灶前的师傅,后者将口罩、围裙、套袖,一一武装上身。围裙是大红色,像红肚兜,姥姥忍俊不禁,但她笑不出来,出于礼貌也不能笑。
很快地,就听嗡营营,兀突突,响水壶里的水烧开了。师傅高悬水壶,热气腾腾地浇淋着水池中的部件,闻之如兵戈铁马,霰珠飞溅。小鱼儿拿手机拍摄,姥姥下意识地护住她。问她感受如何,小鱼儿只道两个字:恐怖。
所以要好好读书,张师傅随口说道,不然……
姥姥适时插话,跟小鱼儿强调劳动光荣,要爱惜劳动成果。
师傅手机响了。听说又来了一单活儿,这样六一儿童节师傅就“算了,不回家了”。
在里屋,姥姥和小鱼儿商量到时给师傅些额外的小费,问小家伙喜爱的家乡特产,可否匀一些给师傅。小鱼儿嘴巴一扁,不吱声。
姥姥说,劳动者都是一条船上的人。你想,万一师傅过节忙过饭点了,回去一打开就能吃上……
说得我都想吃了!小鱼儿豁地离座,抱起东西就要送去。姥姥一把拦住,说表达谢意最好在事后,免得双方不自在。
师傅左手握锥体,右手持梯形铲,有条不紊地往下片那厚厚的油垢。其神情专注从容,像雕塑家,起码与“全聚德”烤鸭店当众片烤鸭的师傅有一拼。上回去全聚德,姥爷尚在,是给姥爷祝寿呢。
姥姥暗暗抹了把眼泪,隐约听小鱼儿问“灶台这块儿是不也要洗”,师傅不紧不慢道,那个不在清洗范围。姥姥喊小鱼儿不要乱讲,完后姥姥清洗就好。师傅说,要是剩下清洁剂就洗一下,姥姥忙说不用不用。
池水渐成锈红色。小鱼儿问师傅“手难受不”,师傅说没事儿,比暑天好多了。
小鱼儿要姥姥抱。姥姥附耳提醒她低调,叔叔和家人过节都难得一见,你这样会不会惹人伤感呢?希望你好好弹琴,用音乐给人力量。小鱼儿欣然回到琴凳上。
“神秘忧郁的星辰,在我们头上闪耀,那河岸边的浪花……”
《六月船歌》基于阿·普列谢耶夫的诗句而作,深沉婉约,不失惆怅。姥姥注意到,音乐声里张师傅一直忙活,头都没抬。交谈得知师傅做这行两年了,他像是训练有素的交响乐队中的一员,恪尽职守,发出声来滴水不漏,直到言及孩子。他有三个孩子,大女儿六岁,“钢琴都没见过”,师傅情绪一激动,再无二话。他的背有些驼,头深埋着,“红肚兜”在腰后扎个结。双肩沉郁,因了手臂的忙活,宛如大提琴在慨叹低吟。
姥姥讷讷道,是,地方上不是很兴学这个。她踱至窗前,注意到师傅的围裙扎得十分完美。这一行他干不长的,她想。
抽油烟机焕然一新。师傅却不着急走,还主动示范如何打理蓄油盒。当一老一小向他双双致谢,奉上小费和特产,师傅手足无措了,眼里哔哔剥剥闪过的,是丛林才见的未及掩饰的不安,抑或惊遽,挣扎?
送走师傅,姥姥许诺小鱼儿,如果表现好,会再买特产给她。
他们太可怜了!小鱼儿道。
他们有的,我们未必有呢,姥姥吻了吻小鱼儿,说叔叔听了她的演奏,会更爱他的孩子们!她鼓励小鱼儿珍惜机会,把音乐学好,以后教更多的孩子。
《船歌》渐起,姥姥开始清洗灶台墙上的污垢。
门铃再响时,她们半天没动,一任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期待在屋里回旋。
果然还是张师傅。隔着门栏,师傅欲进又退,显得矮了几分。他晃晃手机,笑称刚查到姥姥还不是他们公司的会员,会员可享八折,记下他的电话,就可以……
姥姥哎呀一声称谢,告之会员恐怕用不着,没那么多额外的需要。
开门前,姥姥已抱定了谢绝的态度。她不求回报。
小鱼儿像只欢天喜地的蝴蝶,手里呼扇着晚报扑了过来,递上笔,吵着要记下叔叔电话。姥姥止之,又想起入会需要一次性缴纳几百元。对了,师傅!她说,那短信里不是有电话吗?
师傅神色谲诡道,那个是“中间号”,过期失效。
姥姥一愣怔,那就更不能记了。早听说中间号可以保护隐私减少纠纷,无论如何,不贪,维护应有的规则,不正是她要的吗?
谢谢小伙子!她说,算账的事我不太懂,是好事呢,就请让给更需要的人……
师傅鞠躬道别。
走出几步,他听到了琴声,于是悄然折返。但是他太累了,索性坐到了地上。
次日,主人发现门上有张字条,上写“儿童节快乐!《船歌》棒棒哒,谢谢你们!”